
文|田新柱
驱车回老家,看到路边成行的垂柳已经长出了细叶,脑海中遂浮现祖父教我认垂柳药性的往事。祖父总说,垂柳又称清明柳,可以清热解毒、祛风利湿,还可以外敷。
读小学时某个清明的前一天,我摘了一抱柳条,去祖父家插柳条时,他正蹲下身擦拭那些乌木抽屉,指尖触到楷体的药名,凹凸的笔画里积攒着几十年的药香。没有零食,他便给我拈一枚红枣,或是两片食母生。
曾祖父死于民国时的春荒。年幼的祖父攥着寡母的衣角,听族人把大门砸得震天响。曾祖母靠微薄的土地收成勉强度日。发大水时,年轻的祖父也曾经外出讨饭。后来,他总习惯在药柜最下层备着炒麦芽,说饿病比风寒更难熬。
祖母嫁过来三天就站在大街上,把欺负祖父的人骂得落荒而逃。祖母刚强泼辣,对人对己都狠。那些年她锋利的嗓音像是破落门庭的剪子,裁开阴霾,却也划得祖父脊背佝偻。两个姑姑先后夭折,她生下二伯第二天就独自一人把二亩地的高粱秸从泥泞的地里扛出来。祖母后来因此患上类风湿卧床多年,疾病把她的指节拧成冻僵的树枝,喝汤只得借助芦管。祖父几十年如一日地照料她,晨起先熬药,再熬粥。我见过祖父半夜蹲在灶间,就着余火给祖母熬雷公藤。
祖父总说药材认得旧主,癞蛤蟆草记得土埂上的腐叶,金银花识得篱笆墙上的晨露。当年我举着小竹筐跟在后面,看他把蝉蜕从老榆树皮上轻轻揭下,动作像在解开一袭蝉的旧衣。那些年祖父的黄铜针筒被摩挲得溜光,一根根或粗或细的银针齐整整地躺在里面。艾草叶泛着泥土的苦味,薄荷叶凝着露水,祖父的布鞋底沾满草屑,在晨雾里踩出沙沙的声响。
祖父看诊的木桌边常放着几本他自己的验方辑录,毛笔悬在泛黄的毛边纸上。“医者如掌灯人”,他蘸墨时这样说,“照得见病,也要照得见命。”依稀记起他弯腰称药的模样——干枯褶皱的指节悬在秤杆上方,总要往三钱黄铜星的位置再让出半分。腊月里给咳喘的阿婆送药,白瓷瓶底总要压张红纸剪的葫芦。最后一次看见他的手,是2004年初春,他坐在椅子上伸手想抱我不满周岁的儿子,已经是有心无力,泛白的骨节像经霜的枯枝。
祖父去世以后,我翻看他那一本本褪色的验方辑录,里面夹着一些小纸条。某年霜降写着“冯海孩童急惊风,赊羚羊角三分”;某页夹着晒干的合欢花,墨迹洇开处依稀是“孤老老张头,风湿贴膏未取钱”。那些被蝉声浸透的黄昏,他教我辨认草药的模样又在脑海中一一浮现,可惜他的10个孙子包括我最后都没有学中医,成为他永远的遗憾。
清明雨落下来时,当年晒药的青石缝里钻出了新绿,蒲公英的小伞飘过曾经盛满陈艾的破竹筐,我恍惚看见祖父的白发在风里晃成一片芦苇。
(本文作者为嘉祥一中语文教师,济宁市作协会员)